75岁的婆婆去茶商上扫墓,从她上次回到常州到现在已经33年了。

1988年,42岁的婆婆安葬了母亲,把宿舍钥匙交还给原单位,打包了铺盖脸盆热水瓶,和常州挥手作别,从此随公公定居上海,再没有回去。常州如今以恐龙乐园驰名,可是在婆婆这个老常州人眼里,只有天宁寺、红梅公园、文化宫、迎春桥、西新桥……这些地方才可以代表常州。而我对常州的印象,也大部分来自她这些散乱的回忆,吃饭的时候,看电视的时候,做家务的时候,她经常说起“以前在常州……”,仿佛中间不曾隔着33年,就像昨天刚吃过的饭,刚走过的路,刚看的电影一样。婆婆的童年,全家住在大户人家的后院,她的父亲是类似护院管家的角色。后院有个硕大的竹园,是孩子们的静谧乐园。婆婆最喜欢和哥哥姐姐们在竹林间嬉戏打闹,使劲地摇晃每一根身边的竹子,当竹林四处都发出沙沙的声响,孩子们满足地一哄而散,消失在迷宫似的后弄里。在长长的两堵高墙间,有着无穷无尽的躲藏与发现的乐趣,这是婆婆童年记忆的重要标识。到了上学的年纪,从天宁寺到东郊公园上学,坐公交3分钱,走路需要40分钟,婆婆选择后者。早上上学走正常的上学路。放学的时候,从红梅公园穿过,可以近一点,那时红梅公园区域还只是天宁寺后园——天宁林园,到上世纪50年代末,才把天宁林园、红梅阁、文笔塔一起改建为红梅公园。这条放学路,有很多“顺便”可以做的事——春天去花房赏月季,夏天划船游湖,秋天枫叶正红,冬天踏雪寻梅,直到天黑,才尽兴而归。家里孩子太多,大人也顾不上,婆婆蹑足从后门溜进屋,谁也不会发现。进红梅公园,婆婆是从来不需要买门票的,红梅公园外围有河,河床经常堵塞,偶尔还能见到纤夫背纤,水浅的时候,孩子们脱了鞋直接蹚过去,靠近小河的城墙有个缺口,身材修长的婆婆一甩辫子一猫腰便钻了过去。这个隐秘通道,谁也不知道,除了少女时的婆婆和她的伙伴们。1964年,18岁的婆婆收到了大姐的礼物——一件时髦的一字领短衫,领子的设计能露出修长的脖子,她鼓起勇气穿了去红梅公园,却遭到了同学“敢穿这衣服作风一定有问题”的窃窃私语,吓得她回来当即把衣服塞进了箱底,再也没敢上身。后来,少女婆婆嫁给了上海公公,有了我先生的姐姐。因为住得近,姐姐是红梅公园动物园的常客,有一天,看完老虎狮子,姐姐累了要妈妈抱,婆婆说,妈妈抱不动了,因为肚子里有小宝宝了,这可能是我先生第一次来红梅公园。我也去过红梅公园,五六岁的时候,随父亲去常州演出,我在儿童乐园里坐旋转木马,不远处似乎有马戏团的吆喝声,这个场景,虽然模糊,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。我当然不知道公园的对面,住着一个以后影响到我一生的人,但是当我们说起常州,说起在差不多时间,甚至可能是同时,坐过红梅公园的旋转木马时,仍然会觉得惊奇。这次的回乡,婆婆酝酿了很久。她远在湖北的大姐搬来宁波和小辈们住,姐妹俩一下子亲近了好多。大姐提议回常州扫墓,婆婆欣然允诺。久不回乡,她有点小激动,微信里你来我往,行程、住宿商量了好久,大姐的儿子开车从宁波到上海接上婆婆,再一同前往常州。公公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同去,这让婆婆更有些不太定心。不过老人家终究压不住思乡的汹涌情绪,上路了。从常州回来,婆婆就抓住我絮絮叨叨说那两天的见闻,常州变化太大啦,路都换了名字,可是仔细辨认,又还是30年前的骨架子。她吃遍了记忆中的常州味道,大麻糕、萝卜干、芝麻糖……这些东西小时候只有过年才吃得上,到了这把年纪终于实现了“零食自由”,又觉得味道始终和从前对不上。她还像个旅游者一样,饶有兴味花几十块买了常州特产——梳篦。“这都成工艺品啦,以前几毛钱的东西,现在卖这么贵,齿也没以前密了……”她边梳着头发边嘟嘟囔囔,“啪”一下,几根齿应声而断。即便故土没有展开熟悉的怀抱,她仍然表现得很满足,小心把断齿的梳篦放进柜子里,每天拿出来梳一梳。因为情绪上的持续亢奋,加上旅途劳累,婆婆回来就病倒了,躺了三天。我们和她都明白,这一次回乡后,可能也很少有机会再回去了。16年前,我初见婆婆时,她是个端庄的人,遇事不害怕也从不慌张,这让我误以为她生来就是这样。可是怎么会呢?每每说到“常州”两个字的时候,她脸上明明冒出了活泼泼的光彩,露出异于这个年龄的天真神态。我知道,在那一刹那,她又成了那个摇竹子的孩子、钻墙洞的少女、拖儿带女的少妇。

栏目主编:孔令君 文字编辑:孔令君 题图来源:IC photo 图片编辑:曹立媛

来源:作者:庞小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