昭公的节日

不知道一场大风晚上什么时候刮。帐篷下的人睡到自然醒的时候,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。(莎士比亚)。

已经到了早饭时间,黎明却似乎屈服于肆虐的狂风淫威下,迟迟不敢睁开眼来。

工头还是穿上了衣服。后半夜,他曾起来过,是被帐篷外噼里啪啦的风声拉扯出去的。他收起翻着跟头乱跑的灰盆,又拾掇好了盖着水泥堆的塑料篷布,以防止大雨浇淋。在那时,凭借着多年闯荡新疆的经验,他可能已预感到了这场风会持续很久。现在还是忍不住走了出去。他要观察一下天气,做出今天究竟是干活或者休息的决定。很快外面就传来“当当”敲击木门的声音,紧接着是挤向屋里去的“早饭可以晚点”的嘱咐声,又被一阵疾风撞回到了帐篷里面。

帐篷里的人心里就有了底,踏踏实实地蒙头睡去。真都睡着了么?反正我没睡着。还没完全适应工地生活节奏的我,本应比别人更疲倦、更需要睡眠,可我不敢再睡去。我知道我干活笨手笨脚,我得笨鸟先飞才能跟上快节奏;我非嫡系,怕贪睡会给工头留下又懒又笨的不好印象而借故解雇了我;我还怕睡过头没有了早饭吃而饿着肚皮,反正照样要扣你两块五毛钱。

挨我而睡的小李子好像也没了睡意。翻过身趴在被窝里点燃一支“金丝猴”,又翻过来躺下,目光随着吐出的烟圈飘游着,然后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顶棚,似乎要射穿篷布。小李子也做小工,可能要比我大上一两岁。他和工头是一个大队,好像也是第一次跟随他们上新疆的,据说在老家已占好了对象,家人就央求工头带着他挣点钱,年底好回去把事情办了。小李子有些木讷,干活和我一样没有眼色,多时也是受气的料,只是比我要少了些、轻了些。他爱睡懒觉,早晨起床时,大伙往往会掀去他的被子,扯下裤头,照屁股蛋“啪啪”两巴掌,然后指着床上疑是的斑迹咋呼“跑马了,昨夜又跑马了”。满屋的人都笑了,跟着起哄。小李子用手捂住裆部,脸涨得通红,舌头打着卷儿愈发辩解不清。人们就又调侃他算了,别越抹越黑啦!小李子“呼”地站起,三两把套上裤子,怒气冲冲跑到外面去了。

风没停,风裹起食堂女人的吆喝声扔了进来。该吃饭了。人们这才懒洋洋穿衣起床,趿拉着鞋子打来热水。洗脸,刷牙。有人端着小瓷缸蹲在门口,嘴里捣鼓出的白沫子溅落在地上的一摊呕吐物上。妈的,昨夜又是哪个醉鬼!

早饭是稀饭、泡菜。本来是有馒头的,食堂女人说刮大风、送馍馍的人没来,特意多添了些米,稠稠的。将就着吧,反正今天又不出大力气的。大伙没说什么,端起碗低着头拨拉起来,一顿早餐就在“咕噜咕噜”的吸吮声、“咔嚓咔嚓”的嚼菜帮子声中开始了,又在“哗啦哗啦”碗筷的洗刷声中草草结束了。

风还在继续。人们重新钻进屋子,商议着该做些什么。象棋从床铺下抽出来摆在被衣袖磨得油亮的小木桌上。两人相对而坐搏杀起来,围了一圈的“参谋”指指点点,争争吵吵,时不时嘴里会冒出一句“臭棋篓子”。有人激动地抓起棋子连走几步,下棋的人就变成了傀儡,嘟囔着“你香,来来来,给你下!”索性起身腾出位子让于他。那人也不客气,捋捋袖子,款款落座。床铺上的几个人也没闲着,盘起腿在玩一种叫做“升级”的扑克游戏。虽没下赌注,但每升一级,赢家都要刮一下对方的鼻梁。输家就重新洗牌,信誓旦旦下轮一定要多刮你几下。一阵风把小李子由门口旋了进来,缩着身子好像刚从死人堆里挖出来般灰头土脸、头发乱奓。手里拎着的食品袋中好像装着些花生米、几个鸡爪爪,从怀里掏出一瓶“哈密大曲”,放在工头面前。他是被工头打发着去买酒的,顺便也可讨得两杯。工头招呼过来几个“亲信”,于是烟雾缭绕,猜拳行酒,吆喝声似乎要与外面的风声激烈竞争,看谁能掀翻篷顶。我有些无趣,踱了出去。

一间低矮破旧的民房,孤零零地蜷缩在帐篷东头的寒风中。顶上的房泥已被人踩得稀松,经暴风雨侵蚀茅草外露,随风飘摆的枯草,犹如老人秃头上的几根残发,在有生之年彰显着生命最后的岁月。当初拆除时,这间房子有幸被老板保留了下来,说可以住工人。其实只是苟延残喘,等楼房盖起,它也逃脱不了被推倒的厄运。我走了进去。

几张钢丝床分列东西两边,面前都挂着不同颜色的布帘子,分割成一个个蚊帐型的小房间。中间留着一膀子宽的过道,身架大的人走过,连胳膊都不敢甩,很可能会挂动人家的帘子,掀起里面的秘密。这是专门照顾家庭的宿舍,里边居住着几对儿夫妻,包括小媳妇两口子。小媳妇老家也是天水人,嫁给了四川做大工的老公,听说才是年前的事。也许是老乡惜老乡的缘故,我们很快就熟悉了起来。有空时聊聊天、讲讲家乡的人和事。听到脚步声,帘子里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,似乎还有推人的响动。少顷,帘子被掀开一角,探出小媳妇的脑袋,脸蛋红扑扑的,头发也有点凌乱。看见是我,就拉开了整个帘子,她老公也出来了。

“就你俩啊?”环顾四下,我尴尬地问。

“嗯。他们都到你们那凑热闹去了。”她老公接道,似乎有点不好意思。

“怪不方便的哦!”我有些前言不搭后语。

“没事。其实谁心里都明白。”他狡黠一笑。小媳妇窝在床根,笑吟吟抿着嘴。我们东拉西扯地闲聊着,话题越说越轻松,越扯越远了。

“妈卖批,又要做午饭了。”食堂女人的声音从门外飘来,似乎压住了风声。我起身告辞,向外面走去。风还真停了,阳光也不知啥时候出来了。真的,当你专注做一件事时,所有的烦恼、不如意都会不直觉中雨过天晴、随风而去。

午饭后,太阳已变得大大的了。这样好的天气不能闲着,工头正准备要开工,却被告知停电了。一场大风刮断了电线,工作人员正在抢修,估计一时半会不能修好。干脆就休息吧!于是,男人们又钻进了被窝,估计是整整一上午的闹腾,将储备起来的精力耗损得差不多了。女人们却有活干了,扯下床单被套、抱起一堆脏兮兮的衣服扔进大铁盆里揉搓起来。难得休息一下,该整理整理衣物、换换心情了。捣衣声、揉搓声、拧水声凝结成一首催眠曲,飘进男人慵懒的耳朵里。于是,帐篷外晾衣服的铁丝架上,就挂满了方格子兰花床单、男人女人的衣服。那浅蓝色的乳罩、粉红色的裤头随风招展,多少还是会让帐篷里睡不着的男人们、尤其是小伙子心猿意马、想入非非的了。

都睡醒了。多好的阳光啊!走,逛街去。从提包最里层翻出平日里很少一穿的新衣服换上,拽拽。刮刮拉碴的胡子,梳梳蓬乱的头发,三五成群、结伴同行。工地不远处就有商店、门市部出售日用品,但工人们的心思好像在更远处的繁华市区,买东西只是一件捎带做做的事儿。走在大街上,一切都显得与这座都市格格不入:灰土皱巴的农民衣着、土里吧唧的家乡方言、一步三晃的外八字,就连油路上留下的胶鞋印,也要比城里人的更丑陋、更瓷实,也更霸道。一座座雄壮的高楼、一辆辆漂亮的豪车、一个个动人的“阳刚子”(维吾尔语,意即女人)、一声声高跟鞋敲击路面的震动。一阵风掀起高跟鞋以上的连衣裙,揭开了男人们的眼帘,激荡着光棍汉干结的心田。多好的春风啊!

批发市场小商品琳琅满目,可供我们挑选的却寥寥无几。一双结实的胶鞋、耐蹬踏的布鞋,一条毛巾、一块香皂,一把牙刷、一个塑料脸盆,一兜莫合烟,一条十来元的纸烟。就这些,顶多再喝两杯几毛钱的汽水。我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来回转悠,似乎在寻找着什么,又好像什么也不想找到。天色也不早了,打道回府吧。市场大门口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,蓬头散发、衣衫褴褛。更让人心痛的是膝盖以下的两截小腿不知被哪一场疾病、或者一次车祸给剥夺了去,剩下可怜兮兮的半截大腿摆在人们同情的目光中。男人双手合十乞讨着,面前小铁皮盒里杂乱地盛放着些分分毛毛的零钱。我走上前,从口袋里掏出一毛钱,弯腰投了进去。走出大门,心里酸酸的。工友们也出来了,一位师傅拍着我肩膀提醒说,傻瓜呀,那人是骗钱的!见我不信,他接着补充道:电视上已经放了,说有记者专门跟踪这骗子,从市场行乞到黄昏钻进树林里松掉绑腿、换上新衣,再到夜晚踏进歌舞厅都做了详细的报道,提醒善良的人们千万不要上当受骗。还有这样的事!我脑袋里懵懂懂的,吃惊地半天合不拢嘴巴。

回来的路上,收获了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愉悦,人们的谈笑声多了,被汽水滋润了的嗓子也亮火了,有人就哼起地方戏来。老苟手上拎着一双破旧皮鞋,也不晓得从哪捡的。别人嫌不吉利,撺掇着让他扔掉,老苟不理识,说好好的鞋子,扔掉怪可惜。还是拿了回去。

工地外的街道两旁,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冒出了好多家理发店。本来是民房,挂上显眼惹人的招牌,垂上一绺绺五颜六色的塑料门帘,再经简单装修就摇身一变为理发店了。已经是夕阳西下,门口坐着几个打扮妖艳的女人,见我们走过,齐齐打起了响亮的口哨。回头看去,她们就招招手、笑吟吟呼喊着:“来!老乡。”大伙赶紧扭回头来,生怕被同伴发现了留下话柄。其实,身处社会最底层打工的我们,大都是无心的,就算偶尔春心萌动,也还是很心疼那份钱,只在心里偷偷联想联想罢了。

走进工地,远远就看见食堂女人操着木棍,追打着那条看工地的黑狗。工头站在一旁,痴痴地笑。女人怒火难平,回头冲工头吼叫:“养的狗都跟你一样流氓!”大伙哈哈大笑,工头也笑了,穷追不舍:“我把你怎样了?”女人“哼”了一身,扯下挂在铁丝上的床单钻进了房子。原来,女人出来收拾她的衣物时,发现挂在铁丝上晾晒的胸罩和裤头不见了。正要大骂是哪个不要脸的、没见过女人的死汉子偷老娘的东西时,突然瞅见狗窝下的黑狗,叼着她粉红的裤头,玩得正带劲呢!而那浅蓝色的乳罩不知怎样就套在了它的脖子上,看起来是那样地滑稽!谁知道那东西怎么就到了狗的手里,是风吹落的,还是狗儿跳起扯下来的?人们似乎并不纠结这个,而是在想:这畜牲为什么偏偏会对这种东西情有独钟呢?

晚饭后,暮色渐浓。人们聚集一起,蹲坐在地上,卷支烟,谈论着今天的所见所闻,交流着各自的心得。黑狗趴在不远处,静静地听着,倏然站起,机警地来回转了几圈。有人就又扯起家乡的人和事,突然就痴痴地凝望着星星与月亮,短暂地沉默了。然后起身钻进帐篷。玩不起了,该干活了。家里的老婆孩子、没过门的媳妇,还有准备修盖一座新房的父母,都在指望这个钱呢!

洗脚,上床,钻被窝。这里的人们,比这个城市的其他人都要睡得早些。帐篷里黑黑的、静静的,顶多有一两声咳嗽偶尔响起。帐篷外的街道上华灯高照,车辆穿行。那家高楼里的灯还精神地亮着,那男人一定是妻儿相伴、正坐在柔软的沙发里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剧呢!更远处的某个地方,可能还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,整个城市依旧陶醉在人们的夜生活中。

到了后半夜,喧嚣的都市终于沉静下来,因各种目的与理由奔波了一天的人们都睡着了。此时的帐篷里与外面的世界没有任何的区别,有的只是所做的那个梦以及从鼻腔发出的鼾声,这里的梦比不了外面的高远,这里的鼾声虽带着酸臭味,但绝对比外面任何地方的更踏实、更酣畅、也更有感染力。

(节选自作者长篇随笔《大漠飞歌》)

刘建国,笔名辛尼,甘肃天水人,天水市作家协会会员,现在新疆尉犁县从事棉花种植业。酷爱文学,迷醉乡土,闲暇时间写些散文、随笔以及小说,作品散见于《北方文学》、《甘肃日报》、《天水晚报》、《巴音郭楞日报》、《库尔勒晚报》等,有部分作品发表于网络媒体并获奖。散文集《大漠飞歌》已完稿,长篇小说《裂变》正在创作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