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民故事计划的第141个故事

我们这些粗人为了工作给什么合同,签了也不理解别人的那些铁棒,你有事,我有力气,用力量换钱,合同要干什么?

一个

大学毕业的那个暑假,因为考研失败,我一度陷入低迷状态,对周围事物充满厌恶。

母亲打电话来建议我回家“调养”一段时日,考虑再三,我搭上西去的列车,从天津“逃回”陕西。

回家后,我每天如挺尸一般躺在床上无所事事,母亲看在眼里,偶尔“教训”我一两句,父亲则常常噤声不言,对儿子的状态不置一词,但我明白,他打心眼儿里是极度反感的。那时,父亲已是故乡小有名气的包工头,手里握着四、五个项目。一天吃过午饭,父亲突然对我说:“明天跟我去工地吧!”随后扔给我两双棉线手套,雪白如盐,掌心部位各有一片胶皮,殷红如血。“收起来,一只手上套两双!”我哦了一声后,便向卧室走去。“碗筷毛巾牙刷都准备好,明天过去就不回来住了!”父亲提高嗓门。我愣了一下,随后轻轻带上卧室房门。

父亲带我去的工地位于山区,是他所有工地中最偏远的一个。那天,我们开车颠簸了两个多小时山路才最终抵达。这是一处正在建设中的旅游度假村,灰冷的钢筋水泥材料散落在柔软的青山绿水之间,如同晶莹剔透的白雪上无端泼了一盆脏水。塔吊耸立,机械穿梭,工人们顶着红色或者黄色的安全帽,在钢筋水泥中间匆忙奔走,父亲指着他们:“你该体验体验生活!”从小带大,每当父亲说出这种半带教育性质的话语时,我便知道,他将要有所行动了。

那天,我被父亲直接领到了工人宿舍。这是一间由活动板房搭建而成的陋舍,半亩方塘,里面挤满了三张架子床。“你就住这,吃饭都在灶上,明天起跟老李下坑,我给他已经交待过了!”父亲指着一处空床板,我顺从地把自己扔了过去。父亲是当天下午走的,临走前只给我撂下一句话:“想通了随时回来!”

父亲的离开,在某种程度上舒缓了我心头的压力和紧张,我甚至有点期待即将到来生活,那种感觉就仿佛穿好球衣静坐场边,正等待一场即将开始的球赛。山里入夜后寒气逼人,工地上的机器轰鸣声响彻山谷,听上去宛如群狼怒吼。直到晚上十一点,老李和其他三个人才回到宿舍,浓重的汗臭味即刻灌满了整间工棚,后来我知道其余三人分别叫小虎、江娃、宝瑞。老李拎一条刚脱下的汗衫,光膀子走过来,笑着说:“小子,不享福跑这儿来受罪呀!”小虎,江娃也随之附和。从口音判断,他们都是四川人。四川人为何要跑这么远来这里打工呢?我心有不解,也不好意思去问。羁旅之人,大概都有一些难处吧!

一夜未眠,破晓时分,老李便将我喊醒,简单吃过早餐,我随他们一起下到了坑内。原来,父亲给我安排的活儿是跟着老李把各种型号的钢筋摆到相应位置,这份工地上最简单的工作,那时并未给我提供更多想象空间。老李和我一组,他在前、我在后,一根螺纹钢攥在手里,隔着两层手套,依旧疼痛钻心。开工第一天我尚能坚持,第二天体力渐趋不支,直到第三天,原本雪白的手套已成两片褴褛红布,上面既有钢筋粉末,也有我手指水泡磨破后的累累血痕。

那天下午我没上工,索性跑回宿舍休息。老李和我一组,我一声不吭打了“退堂鼓”,他自然也无法继续工作。于是老李回到宿舍,进门后扔给我一根青皮萝卜。我见状打算起身返工,老李却连忙将我推回,“不急这一时,把萝卜吃了,这萝卜水大!”他摸出一盒烟,靠在床边开始吞云吐雾。

“老李,不好意思呀,害得你今天少挣半个工!”

“没啥咧,活天天都有,干不完的嘛!”老李继续抽烟,一串婉转的四川口音,让我突然想起了几天前窝在心里的那桩心事。

“老李,你是四川人?”老李点点头。

“咋跑这么远打工?”我问。

老李把唇齿间即将吸食完的烟头取下,掏掉烟蒂,重新拿出一根,把新烟烟头小心接入。“干啥还不都是为了钱!”

“大城市要比这里挣钱呀!”我反问过去。

老李猛吸一口烟,咳嗽了几腔,欠起身子。“大城市钱好挣,人难活!”我有些不解,老李接着说:“我2001年出来打工,一直都在城里工地。城里的工价高,刚出来那几年,挣了几个钱,可到后来就不行了,挣的钱老装不进自己口袋!”

“政府这几年对农民工讨薪问题管控挺严!”我说。

老李听闻,只是冷笑几声。“政府也不可能管到每一个人头上呀。能惊动政府的人,一般都是走投无路不要命的。我之前一个工友,2万元讨了两年,最后没法子,腊月二十八上了塔吊大臂,两年没要回来的工钱一下午全拿到了。但这毕竟是少数,城里那么多我们这样的民工,总不能都去爬塔吊大臂吧。政策是好政策,具体实行开来,终归有照顾不到的地方。城里工地大,工人多,讨薪时求爷爷告奶奶,老板各种扣款;小县城工地小,人少,可老板发工资及时呀。到哪儿也是卖命挣钱,少挣一点,装进兜里的才是自己的,账面上的那些数字都是空气!”

老李起身,晃荡过来,把吸完的烟头弹到宿舍一角,示意我给他掰半截萝卜,接过,扭头啃了一口,拍打着我下铺的床位,谈话的兴致明显高涨:“我在城里漂了六年,老婆孩子在老家,前些年想着挣够钱把他们接到城里,越往后越感觉太不现实。你下铺的江娃,比我早五年出来打工,拖家带口到处跑,最早去北京、后来到河南、又从河南到陕西、去年又来了这个山沟沟,这一家子就像国民党部队一样从前线节节败退啦!”老李嘴里嚼着萝卜,笑得像个孩子,只是并无任何欢乐的声音。

“两口子好办,哪里都能安营扎寨挣钱,主要是孩子上学问题。江娃屋里四个老人都不在了,孩子自小跟两口子跑。在北京时,两个人的工钱根本付不起孩子的上学花销,害怕耽搁孩子,两口子又跑到河南,花销是小了,可孩子在当地落不了户,公办学校肯定进不去,就花大价钱上私立学校。据江娃说,北京和河南学校教的东西不太一样,孩子到了河南不适应学校课程,加上私立学校环境也不太好,孩子常一个人背书包在铁路上遛达,把两口子吓坏了,专门留一个在家看管孩子,这样一来,其实和北京的花销一个样。在河南呆了两年,江娃不知从哪儿听说陕西将要出台政策解决农民工子女户口,听风就是雨,一家人卷起铺盖卷又跑到西安,等了好几年,户口还是没信儿,到头来把孩子却给耽搁了。这些年,孩子跟着大人像打游击一样东奔西走,打一枪换一个地方,啥也没学着,心也跑野了。两口子大概也已死心,不打算往孩子身上再投资,16岁,孩子身体还没长结实,就带着到工地当了小工,就是天天干活拎瓶啤酒那个,孩子和两口子关系,其实很僵!”

老李的语气逐渐变缓,偶尔从胸腔中传出几声微弱的叹息。那时夕阳正好从山顶投射下来,穿窗而入,把弥漫了一屋子的烟雾随意割碎,将他半边面庞彻底掩在了阴影,从侧面看过去,活像一尊雕塑。

“老李,你儿子现在干啥工作!”我漫不经心地问道。

“家里躺着呢!”他愤愤地说。老李这声突如其来的回答让我顿时陷入无比尴尬的境地,也许他在讽刺我!不过,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快打消了我的疑虑。

“不像你喝过墨水。我在工地上出牛力,儿子一样。村里青壮年都搞建筑,我儿子也走了这条路,他运气不好去年10月在成都干活时不操心,下班回宿舍,叫一趟水泥罐车给撞了,在家一直休养!”

“工伤吧?”我问。

“狗屁!”老李激动地把一口唾沫吐出去好远。“当时工地上咋说的?下班后不算工伤,概不负责,又说合同都这样规定。我们这些粗人,给人干活签啥合同呀,签了也不理解人家那些条条杠杠,你有活儿,我有力气,用力气换钱,要合同干啥?反正工地坚决不认,孩子他舅找了律师,律师说没有合同也没办法,工头前后就给了200元。总之这个哑巴亏最后还是自己吃了,前前后后花了4万元,儿子挣的那点钱连医药费都不够!”

他语速飞快,一支烟从唇间飞出,老李并不理会,又续上一根,扭过头,朝我诡异地笑了笑。“知道我和你爸咋签的合同吗?吃一堑长一智,我那回花钱专门让律师弄了些合同,复印了许多份,每到一个工地就直接拿给老板。你爸说我贼精明,其实,我们也没办法,都是吃了没文化的亏!”

我倚在铺位上笑了笑,默不作声,老李也不说话。夕阳没落,逐渐黯淡的屋内两个人彼此沉默,像是各怀心事,又像心照不宣,一直沉默到窗外飘进来食堂大锅烩菜的味道。

“你爸这是让你体验生活来了!叔是过来人,这世上,有文化就不易吃亏,听我一句劝,回去再喝几年墨水。民工苦着咧,别成我们这样的人!”老李起身,从床头塑料袋掏出搪瓷碗,出门的时候扔给我一团东西。我捡过来,展开,四只伤痕累累的手套,正是父亲几天前丢给我的那双。

日子在日升日落中向前推进!

接下来的那些天,我和老李依旧搭档,螺纹钢依旧钻心入骨,老李在干活间隙不厌其烦地“规劝”我早日回家,小虎嗜烟如命,江娃的嘴里有永远发不完的牢骚,对他手里的工作,也对他嗜酒无度的儿子。总之,在这片群山环绕的建筑工地上,每个人似乎都在扛着自己的日子匍匐前行。如此半个月后,我最终决定搭上一辆运料车告别这个工地。那天老李拎起我的书包,一直送我到山口。

“回去认真喝墨水!”他咧开满口黑牙。

“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!”我接过书包,不知再说些什么,便转身跳上卡车,看老李佝偻的侧影隐没在曲折的山路里。记得那一天山花烂漫、阳光耀眼,只是后来,我再也没有见过老李,还有他的工友!


作者马鹏波,青年作者

编辑 | 蒲末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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