简介:

新罗文成王八年(公元846年),新罗的青海津正在举行盛大的宴会。

宴会的主人,是新罗镇海将军、清海镇大使、一代海上巨商张保皋。而他招待的贵客,是新罗著名的勇将阎长。

觥筹交错、丝竹歌舞之间,张保皋喝得大醉。就在这时,阎长突然发难,夺过张保皋身边的长剑,手起剑落,将这位“海商王”一挥两段。

这段故事,在朝鲜史书《三国史记》中是这样记载的:

张保皋何许人也?为何会引来杀身之祸?要追寻这一切的答案,我们需要将时间线推回到四十年前,那时的张保皋,还叫做“弓福”。

青年张宝皋蜡像(左)

一、出发!去大唐讨前程!

四十年前,正值唐宪宗在位期间。这时的唐朝,早已不复“开元天宝、人杰物华”的盛世景象,各藩镇势力在“安史之乱”后,不但没有削弱,反而乘势扩张,已经隐约出现了割据的征兆。

乱世对于百姓来说,自然是人间地狱,但对于胸怀大志的野心家而言,是最好的舞台。

大约在唐宪宗元和二年(公元807年),年轻的“弓福”从新罗渡过茫茫大海,来到江苏徐州,投到武宁节度使麾下,成为了一名“唐漂”。也就在这时,他给自己改了一个汉名——张保皋。

在杜牧的《樊川文集》中,有这样的记载:

从这段记载中看到,张保皋武艺出众,即使在当时的武宁军中,也是出类拔萃、难逢敌手的。那么,这样一位优秀的军人,为什么不在自己的家乡一刀一剑博取功名,而非要万里迢迢地来到陌生的大唐呢?

假如我们能够亲自去问张保皋,他一定会长叹一口气:“我能怎么办?我也很无奈啊!”

自新罗立国开始,就实施了名为“骨品制”的等级制度。在这种制度之下,新罗国民被分作六级,从王族血统专属的“圣骨”到最下等的“平人”,层次分明,一目了然。

新罗的“骨品制”,将高级官职限制在“真骨”与“六头品”等级中,本质上与魏晋时期的“九品中正制”、印度的“种姓制度”别无二致,甚至更加严苛。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,由血统筑起的高墙,就彻底隔断了“下等人”的上升通道。

正因如此,对于许多“投胎失误”的新罗人而言,到社会风气更加开放的中华上国打拼,是他们谋求阶级提升的唯一途径。唐太宗时期的新罗子弟薛罽头的际遇,便是最好的例子:

薛罽头是下层贵族出身,尚且为没有出路而感叹,而张保皋在新罗不过是一个出身微贱、连姓氏都没有的“海岛人”而已,想要求一个出身,更是痴心妄想。

而当时唐朝纷乱的局势,给了张保皋“博出位”的机会——

元和元年,唐宪宗刚刚即位,西川节度使刘辟就在蜀中闹起了叛乱。

虽然叛乱很快被平定,但唐宪宗明显受了刺激,开始处处着手,打压藩镇。元和十二年平定淮西节度使吴元济的叛乱,便是唐宪宗的得意手笔。

著名的“雪夜入蔡州”故事,便发生在这场战事中

平定淮西后,唐宪宗又盯上了盘踞山东一带近60年的淄青镇。元和十三年,唐宪宗调集武宁、宣武、义城、横海、魏博五个藩镇的兵力,大举讨伐淄青镇。张保皋作为武宁镇的一名士兵,也参与了此次大战。

在这场战事中,张保皋作战英勇,靠着自己的战功,坐到了“小将”的职位上。

根据《唐六典》的记载,“小将”又称“子将”:“军士一千名,置子将一人”。可见此时张保皋的职位虽不算高,但也是有头有脸的军官了。

如果按照正常发展,接下来等待张保皋的,将是更多的战场与刀兵。或许,他也会在某次战斗中死去,成为像薛罽头一样的“新罗勇士”,在史籍中留下一段诸如“张保皋,新罗人也,某年某月战死于某地”的简短记载。

但或许是命中注定,张保皋的一生无法这样平凡的度过:仅仅一年之后,唐宪宗暴毙、唐穆宗继位,张保皋的人生也随之彻底改变。

二、“出口转内销”的香饽饽

长庆元年(公元821年),自认为天下已然太平无事的唐穆宗颁发诏令,要求各藩镇裁减军队。一时间,大批低级军官和士兵纷纷失业,张保皋作为一个“外来户”,自然更不能例外。

“光荣下岗”后,张保皋再次失去了容身之所,然而,十余年的军旅生涯,不仅磨炼了张保皋的意志,更给了他足以安身立命的权谋和眼光。

离开军队之后,张保皋在登州赤山浦落下脚来,并在这里建造了著名的赤山法华院。但青灯古佛与暮鼓晨钟,并没有让张保皋脱离红尘,相反,他更加热切地关注着时局,寻找着东山再起的机会。

重建后的赤山法华院

很快,他就发现了一个契机——

9世纪初,在新罗、唐朝和日本沿海,已经有海盗频繁活动。这些海盗除了打劫货物之外,还干着一件缺德生意:贩卖人口。

当时,新罗国内连年出现灾荒,大量普通百姓只得背井离乡,四处乞讨度日,而唐朝由于“安史之乱”等原因,人口锐减,正急需大量的劳动力,于是,许多新罗流民在缺少保护的情况下,被海盗掳掠到大唐,成为了富贵人家的“生口”(奴隶)。

唐代买卖奴隶极为普遍 著名的“昆仑奴”便是最好例证

为了打击奴隶贸易,新罗多次向大唐请求剿灭海盗,唐宪宗也曾在元和十年时下诏,禁止买卖新罗奴隶。但由于朝廷忙于压制藩镇势力,这道诏命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。

到唐穆宗继位时,海盗贩卖人口的现象,已经愈演愈烈,几乎到了半公开的地步。当时的平卢节度使薛平,曾经在奏章当中,专门提到了沿海一带贩卖奴隶的猖獗现象:

张保皋曾经长期在山东、江苏一带作战,对于海盗出没与贩卖奴隶的情况相当了解,他敏锐地感觉到,剿灭海盗,替新罗除去心腹大患,才是他建功立业的最好途径。

于是,在赤山蛰伏了七年后,张保皋踏上了归乡的航船。与20年前不同的是,这时的张保皋已经不再是卑贱低微的“弓福”,而是镶着金边的“大唐海归”。

回到新罗后,张保皋向新罗国王请战:“现在大唐到处都是出身于新罗的奴婢,现在应当派重兵驻扎在清海镇,截断海盗向西入大唐的航道”(《新唐书.东夷传》),并顺利得到了清海镇大使的职权。

张保皋所说清海镇,即是现今韩国的所安群岛一带,由莞岛、芦花岛、所安岛等两百多个岛屿组成,与济州岛隔海相望,是新罗的南大门。

韩国地图(局部),红框内即是莞岛

在清海镇,张保皋组织起了一支以当地岛民为主体的“清海军”。这些岛民本就在海上讨生活,对于这一带的地形、海流极为熟悉,稍加训练,就成为了一支具有极强战斗力的水师。

“清海军”在张保皋的指挥下,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基本肃清了盘踞在新罗附近的海盗,“自大和后,海上无鬻新罗人者”(《新唐书.东夷传》),再加上此时唐穆宗下诏,大批新罗奴仆被放归故乡,新罗百姓们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平安生活。

随着海盗的消失,张保皋在新罗国内的威望与日俱增。然而,他并没有满足于做一个保家卫国的将军,而是摇身一变,走上了“转型升级”的道路。

三、东亚的“海上马车夫”

从古到今,“对外贸易”一直是最为挣钱的生意之一。然而,从春秋战国到隋唐时期,中、日、韩之间的外贸一直都是以外交色彩浓厚的“朝贡”为主流,而民间商人就基本没有干这一行的。

最著名的日本遣唐使:阿倍仲麻吕

放着这么大的肥肉不去吃,当然不是古代人缺心眼。除了这一时期朝廷对民间贸易的种种禁令之外,航海技术的缺乏,是限制民间贸易的最大瓶颈。

在隋唐之前,想要在海上航行,最保险的办法是“溜边”:就是沿着海岸线,迂回航行,直到抵达目的地。

这种办法虽然安全,但着实太慢——根据《新唐书.地理志》记载,如果用这种迂回线路航行,仅从山东半岛的登州(今山东蓬莱一带)到鸭绿江口这一段,路线长度大约就在2000里左右,按现代单位折算,基本上在1000到1100公里之间。

如此长的路程,中间还有风暴、巨浪等诸多风险,除了有国家背景的外交使团之外,普通商人自然犯不上冒这个风险。

然而,随着航海技术的进步,到唐代中期时,横穿黄海、东海等海域已经不是什么难事,而这一时期唐代国力衰落,花费巨大的“朝贡”行为难以为继,为了满足三国之间货物交流的需要,越来越多的民间商人扬帆出海,所谓的“东亚海上丝绸之路”,也就是在这一时期走向了繁荣。

东亚海上丝绸之路的主要航线图

而在这些民间商人中,张保皋无疑是“最闪亮的一颗星”。

从地理位置来看,张保皋的大本营清海镇,正位于大唐、新罗和日本三国交通航线的中间位置,航线网络四通八达,具有无可替代的区位优势。

以此为基础,张保皋手下的强大水师很快转为了“武装商队”,不仅自己进行交易,而且还干起了海上“出租车”的买卖——

由于长期与海盗作战,张保皋的船队积累了丰富的海上航行经验,能够轻易地直行穿过黄海、东海等海域,速度极为快捷。因此,许多新罗的日本商人、僧侣、学者往来三地时,都会租用张保皋的商船和水手。一时间,打着“张”字旗号的新罗交易船,如同“海上马车夫”一般,在东亚海域中来来往往、热闹非凡。

张保皋之所以能够成为海洋商业巨头,除了拥有优秀的航海船队之外,还有一个突出的优势——

前文说过,唐穆宗曾下诏放新罗奴仆归国,但仍有大量新罗人滞留在大唐境内,尤其是在沿海各大港口,形成了许多的新罗人聚集区,称作“新罗坊”。其中,张保皋曾经居住过的赤山浦,就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聚集区。

在聚集区生活的新罗人,除了从事农业、渔业之外,许多人是靠着新罗商队吃饭的——这其中,有以修船为业的工匠,运输货物的脚夫,也有大量经销新罗、日本商品的小商人。

正因为有这些人的存在,张保皋的商船到港后,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修整、补给和交易,构成了一个庞大而高效的商品流通网络。可以说,在九世纪初期的东亚海域,张保皋就是当之无愧的“海商王”。

四、跨不过的高墙

巨大的财富虽然使张保皋的势力不断扩大,但在“骨品制”的约束下,这位“海商王”始终无法进入新罗的权力核心,只能呆在清海镇上,老老实实地担任新罗的“守门人”。

在张保皋看来,那些血统尊贵的贵族,大多数都是一些尸位素餐的蛀虫,于国于民都毫无用处,自己功勋卓著,居然还得屈居人下,简直是天大的笑话。

影视剧中的新罗贵族子弟形象

因此,在经营船队的同时,张保皋开始大肆结交新罗、唐朝和日本的高级官员,或是赠送礼品,或是提供交通方便,甚至还在私自委任了管理对外贸易的官员,以此不断地扩大自己的影响力,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登堂入室,跨过“骨品制”的高墙。

公元836年,张保皋面前的这面高墙,终于露出了一丝缝隙——

这一年冬天,新罗的兴德王暴毙,却没留下继承人。随即,在新罗贵族中展开了一场争夺继承权的大战。

按照新罗的律例,具有王位继承权的,除了国王的子嗣之外,还有以主管政府事务的“上大等”(相当于总理)为代表的高级贵族们。

当时,最适合继位的正是位居“上大等”的金均贞。然而,在另一位重臣金明的策划下,杀掉了金均贞,并将另一位贵族金悌隆推上了王位,也就是新罗历史上的僖康王。

金均贞虽然死了,但他的儿子金佑征却逃出都城,一气跑到清海镇,向张保皋寻求庇护。

看着这位求上门来的贵族,张保皋当即发现,这是他进入权力核心的敲门砖,便甘冒奇险,将金佑征收留下来。

两年后,掌握了新罗大权的金明越看僖康王越不顺眼,干脆故技重施,逼僖康王自尽,自己当上了国王。

这时,认为时机成熟的张保皋迅速行动起来,打出“讨逆”的旗号,率领水师打进新罗都城,擒杀金明,将金佑征扶上了王座。

当上国王的金佑征为了感谢张保皋,不仅给了他“感义军使”的职位和两千户的“封邑”,还承诺让自己的儿子娶张保皋之女为妃——由于新罗贵族不与平民通婚,这一承诺无疑是承认了张保皋的贵族地位。

然而,这场联姻还未实现,上位未满一年的金佑征就死了,他的儿子金庆膺继位,称为文圣王。

对于张保皋来说,金佑征死不死没关系,但说过的话不能不算——因此,在国丧期满后,张保皋三番五次向文圣王上书,中心意思只有一条:“你啥时候娶我女儿?给个准话!”

然而,这桩亲事在文圣王眼里,满不是那么回事:张保皋手下有兵、兜里有钱,尾大不掉,本来就有点土皇帝的意思,现在又开始谋求贵族身份,若说他没有不轨意图,恐怕鬼都不信。

因此,文圣王借着朝中贵族反对的名义,给了张宝皋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:“我不是不想娶,但是贵族们都反对,等等再说吧!”

文圣王的这一手让张宝皋极为不爽:贵族们不同意?反正已经“讨逆”过了,再来一次“清君侧”也没什么大不了!

消息传到京城,文圣王和朝中贵族们炸了窝:真要打,恐怕是打不过;老老实实地娶亲,张保皋说不定还得提出更多条件,以后更难压制……商量来商量去,终于定下了一条计策:派刺客!

之后,就是本文开始的那一幕了。

五、尾声

张保皋死后,他的手下在新罗贵族的镇压下纷纷逃散。五年后,新罗撤销清海镇,将岛民们都迁到内陆居住,兴盛一时的新罗船队随之烟消云散。

在此之后的数十年中,唐朝、新罗和日本先后陷入战乱,曾经繁忙的“东亚海上丝绸之路”也暂时冷清了下来。直到百年后的宋朝时,这条航路才再次兴盛起来。

但无论如何,从佣兵到海商王,张保皋的逆袭人生,始终是铭刻在“东亚海上丝绸之路”上的不朽传奇。

张保皋像

参考文献:

《三国史记》

《三国遗事》

《樊川文集》

《新唐书》

《唐六典》

《唐会要》

《入唐求法巡礼行记》